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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行音乐为何失去了旋律?

利维坦按:这是一篇25年前的老文章,最初由上世纪老牌音乐评论家斯蒂芬·霍尔登(Stephen Holden)发表在1994年的《泰晤士报》上。此人从1981年就开始写音乐和电影评论,因此也可以理解在文中,他为何会对九寸钉、Snoop Doggy、声音花园他们做出如此的保守评价。

保守者有其保守的权利,更何况保守和开放,本身就是相对的。尽管已经是上个世纪的文章,写的也是美国流行乐上世纪后半截的事情,我们却似乎可以在其中看到当下现状。

文/Stephen Holden

译/杨睿

校/石炜

原文/www.nytimes.com/1994/07/03/arts/pop-view-how-pop-music-lost-the-melody.html?pagewanted=1&pagewanted=all

文章仅为作者观点,不代表利维坦立场

故事要从1953年的一个周六早晨说起。马丁·布洛克(Martin Block)被认为是第一位真正为人所知的广播电台音乐主持人,他每周的电台节目《虚拟舞厅》很受听众的欢迎。就在这周节目公布的榜单上,风格新奇的《橱窗里的小狗》(How Much Is That Doggie in the Window)摘得了桂冠 。

这首歌让歌手帕蒂·佩奇(Patti Page)收获了大批歌迷,人气再创新高。词曲由鲍勃·梅里尔(Bob Merrill)操刀,整首歌欢快活泼;歌手佩奇用她蜜糖般的女低音专注地吟唱着,间或还有可爱的小狗吠声呼应歌名。歌词中,歌者喜欢上了宠物店橱窗里的一只小狗,小狗也冲她欢快地摇着尾巴。

这首歌在听众眼前织就了一个生动的画面:年轻漂亮的女孩心心念念地想要橱窗里那只可爱的小狗。这首歌体现了20世纪50年代初流行文化中追求舒适、惬意的中产阶级之梦。《橱窗里的小狗》就像是一颗蜜糖,包裹着那一时代的甜蜜和光明。

图源:pinterest

时间流逝,我们来到1994年一个闷热的星期六夜晚。你能听到汽车从街区外驶来的声音。车子转过街角,沿着大道向前行驶,司机不耐烦的喇叭声就像是陆军坦克里机枪扫射的声音。

流里流气的说唱歌手狗爷(Snoop Dogg)有气无力地“讲”着他满是污言秽语、性和犯罪的冒险故事。这歌声充斥着大街小巷,凌驾于那不耐烦的喇叭声之上。这些歌来自他300万销量的唱片《Doggystyle》。

这张专辑改编了1962年的流行歌曲《Sukiyaki》,加入了低俗的歌词,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称之为“旋律”的东西存在了。史努比的说唱炫酷、充满了讽刺意味,伴奏则是派对声和电子尖叫声的大杂烩。他把自己关于市中心生活的独白拼接到一段容易被人记住的配乐上,歌唱下层生活的残酷和刺激。

《Doggystyle》这张专辑就像是现实世界中城市地狱的一个听觉游乐场,《橱窗里的小狗》时代所有的道德评价和阳光正面、老生常谈式的词曲都被排除在外。然而,流行音乐史并没有否定《Doggystyle》的地位。它是黑街歌曲漫长历史的一部分,它连通的是:20年代末低俗的蓝调与柯蒂斯·梅菲尔德(Curtis Mayfield)的《飞人》(Superfly)、闪手大师约瑟夫·萨德勒(Grand Master Flash)、“疯狂五人”(Furious Five)经典说唱专辑《信息》(The Message)。

Snoop Dogg,图源:The Source

不仅是《Doggystyle》,这一时期还有许多其他匪帮说唱的作品。在这里,1953年一切不可言说、更不能刊印的东西正在被人大声谈笑、说唱。在流行音乐的最前沿,说唱、垃圾摇滚和金属摇滚互相碰撞、偶尔融合,虚无主义和下流几乎快要成为新的流行音乐元素,替代50年代流行小调中那些干净、活泼的经典元素:“亲如一家”、“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50年代的歌以及冷战时期的其他大众文化,都赞扬了在好莱坞审查过程中被浪漫化的天真。在那些日子里,积极向上的老生常谈要比远离生命之痛更有保证。人们认为口号中的集体信念,如“进步是我们最重要的产品”,几乎就是邪恶的物理盾牌。美国的天真是我们和世界其他地方相比,会让我们在道德上更具有优势感的徽章。

但从五十年代中期开始,人们的信念开始摇摆不定,像钟摆一样开始了它长时间的缓慢摆动。大约是在同一时期,原子弹的发射成功成为数百万美国人的噩梦,远在天边的雷声以一种不祥而惊悚的方式渗入了美国的流行音乐。一种新的大众文化象征伴随着这轰隆雷声而来,它的中心形象是一个双唇撅起、双眼半睁、头发柔顺的年轻人拨弄着电吉他,全身处在一阵阵感性痉挛中。

四十年之后,这个形象被复制、精炼、复杂到几乎是无穷大。流行音乐的节拍变得更加黑暗,从一种沙哑、急促的卡塔声变成了沉重、机械化的艰难跋涉。威胁可能已然消退,但音乐却还没有得到解脱。

传统的好莱坞梦想仍然立足于乡村音乐和惠特尼·休斯顿(Whitney Houston)、玛丽亚·凯里(Mariah Carey)和迈克尔·博尔顿(Michael Bolton)振奋人心的民谣。但信仰、希望和爱的表达却越来越多地被一种变质的厌世主义压倒。

惠特尼·休斯顿,图源:ABC News

在1994年这些犀利的声音中,你可以听到威胁安全的所有因素,美国的战后幻想已经陷入了僵局:婚姻、单亲家庭、虐待儿童、贫穷、犯罪、贫富差距日益扩大、种族不平等、枪支、毒品、艾滋、核武器、濒危的环境等等等等......人类是地球上苦难的来源,美国人也不例外。

这一年流行音乐中最难忘的口号可能是下面这句:“我是个失败者,宝贝你怎么不杀了我?”这是贝克《失败者》(Loser)中的一句歌词,这首歌轻易就承认了自己的失败。

在大多数歌词中,自相矛盾的严谨道德观在发挥作用。这些歌漫不经心地提及那些曾一度被禁止的话题,如性与毒品,就像表达反抗和叛乱一样自由。尽管如此,他们的语气并没有更加积极,反而更加绝望。

“做爱可能是为了报复,是不快乐的;嗑药比教导更能帮人解除痛苦。”对于90年代的匪帮说唱者来说,自我表达的自由往往等同于暴力和厌女症。对于部分摇滚人来说,如果没有狂暴和愤怒相伴,快乐是要被怀疑的,甜蜜和温柔是要被禁止的。

这种态度变化由来已久,和流行音乐开始在青年优秀文化中占支配地位同步发生。随着60年代摇滚专辑和婴儿潮反主流文化的兴起,流行音乐开始放飞自我,以一切它愿意的方式表达一切想要表达的想法。这一时期流行音乐要传达的信息令人瞩目:拒绝做个好人。

一旦流行音乐放飞自我,走在前沿的就从舒缓的背景音乐变成了激昂的前奏,从被动的浪漫白日梦变成了挑衅、反浪漫的生活片段。

速度金属流派Pantera乐队1994年的专辑《超出驾驶范围之外》(Far Beyond Driven)的第一首歌是《超越力量的力量》(Strength Beyond Strength)。主唱菲利普·安塞尔莫尔(Philip Anselmo)唱到:“什么都没有/没有教育/没有家让我张开双臂”。

《超出驾驶范围之外》专辑封面。图源:Nuclear Blast

这听起来就像是一条斗犬被摩托车包围着,被激怒后发出的狂吠。塞尔莫尔煽动暴民统治,呈现了一个尖锐的总统形象:总统在电视上伸出了一只手,放弃了巡回演说。

工业摇滚组合九寸钉(Nine Inch Nails)的歌手特伦特·雷诺(Trent Reznor)以一种“更懂艺术”的方式,宣称上帝是不存在的。九寸钉乐队的专辑《下旋》(The Downward Spiral)在Billboard榜单上取得过第二名的好成绩。

在《有枪的大人物》(Big Man With a Gun)中,他化身为一名全副武装、富有男子气概的大人物,像精神病一样情绪激动,分不清自己的武器和丁丁。主题歌想象着自己朝脸上开了一枪的身体感觉,伴随着紧密的鼓点和吉他声,雷诺的歌声从轻蔑的嘲讽声慢慢变成歇斯底里的疯狂尖叫。

声音花园乐队(Soundgarden)1994年的专辑《Superunknown》一举登上了排行榜的头名。这张专辑中的歌曲描绘了人们身处腐败社会系统的内疚、无助和同流合污之感。克里斯·康奈尔(Chris Cornell)为《我苟延残喘的那天》(The Day I Tried to Live)作的词写道:“我苟延残喘的那天/我和所有其他猪一起吞下了泥和血”。

在90年代最畅销的摇滚乐队珍珠果酱(Pearl Jam)的音乐中,痛苦变得更加个性化。珍珠果酱的主唱埃迪·韦德(Eddie Vedder)响应了布鲁斯·斯普林斯汀(Bruce Springsteen)的声乐英雄主义。不过两者还是有一些不同。斯普林斯汀的音乐讲述的是通过信仰、勇气和辛勤工作来超越个人的困苦,韦德的歌则是那些无法摆脱个人恶魔的人发出的痛苦呐喊。

珍珠果酱乐队,图源:Rock & Roll Hall of Fame

在珍珠果酱的第二张专辑《Vs.》中,有一首歌叫《后视镜》(Rear View Mirror)。歌手回想起童年挨打受辱的经历,整个人惊慌失措,“憎恨被恐惧压制”。 《老鼠》(Rats)一歌则宣称,人类是比啮齿动物更低级的物种,因为老鼠“不会喝朋友的血”。

现代社会的诸多问题不仅包含在这些歌词中,更包含在这些音乐的形式和结构中。旋律屈从于节拍的音乐更相信身体,而非精神。震耳欲聋的音乐承认:世界的技术已经超出了人们的控制。情节破碎、语气晦涩的音乐,和以前有开始、有中间、有结尾的故事式音乐不同,它意味着没有未来,或至少没有任何可以想象到的、带有任何确定性的未来。

虽然前沿音乐反映的是失望和越来越少的可能性,但它也是那些无法适应社会生活的青春期男性反叛的表现,这种反叛甚至可以追溯到猫王(Elvis Presley)时期。

猫王也有一首关于狗的歌:他1956年的唱片《猎犬》(Hound Dog),可以说是这场反叛的开幕式之一。在这首歌中,猫王粗鲁、滑稽地冲一只“从未抓到过兔子”的狗大喊大叫。这首歌震惊了50年代的流行乐坛,给被二战爱情歌曲女性化的流行风气注入了一剂睾丸激素。它提出,音乐的超雄性化要包含硬摇滚、重金属、朋克、放克和嘻哈说唱。

猫王唱片《猎犬》封面,图源:BBC

20世纪60年代末,婴儿潮一代捡起了父辈积极向上的流行音乐梦,即便他们似乎对此持反对的态度,这也仍然让人有些感动。婴儿潮一代不再歌颂真爱,不再相信故事里“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的爱情结局,他们将爱情从“在一起”上升成一种更加不现实的乌托邦宇宙意识。这个令人陶醉的泡沫以披头士的《你需要的就是爱》(All You Need Is Love)为标志迅速爆发。

事实最终证明,嬉皮士的报复性和反传统性要比他们的梦幻性更有先见之明。《猎犬》问世九年后,鲍勃·迪伦(Bob Dylan)为流行音乐打开了通往自然声音的大门。迪伦的意识流进一步破坏了流行音乐歌曲结构和韵律方面早已摇摇晃晃的传统。他认为流行音乐主题无穷无尽,完全不亚于无限的自我。自那以后,自我的无数版本就在不断地产生影响。

迪伦之后的十五年,说唱音乐消除了原始自我表现的又一个绊脚石——旋律。旋律消失了。自此,在访谈广播、独立喜剧和现实生活电视中显扬自己的大多数说唱音乐已经毫无旋律可言,只有持续不断的节拍。

鲍勃·迪伦,图源:The Telegraph

20世纪50年代初的流行音乐就像是干净整洁的郊区厨房,90年代初的音乐如同一个钢筋混凝土结构的运动综合体,是为了抵御牛群的践踏和攻击。在这个艰苦的物理试验场,滋养私人爱情梦想的空间狭小。大跳热舞的吉他主角和他骑着摩托车的妈妈取代了过去那些面带微笑的低声吟唱者,成为流行音乐的浪漫英雄。

音乐的色情焦点从精神转向肉体,音乐录影带的兴起将流行歌星从原本脱离肉体存在的声音变成了一堆白花花的肉。音乐电视中走秀的性感男模、女模们帮助建立了一个新的“最性感者生存”的色情等级制度。只有身材好的歌手才能登顶,麦当娜、凯利、珍妮特·杰克逊和Salt-n-Pepa组合才是站在最高处的那种人。

美国嘻哈组合Salt-n-Pepa,图源:Merch Direct

愤怒给摇滚音乐提供了能量。这些愤怒部分来源于无法解决的道德困境,来源于那些痛苦、沮丧和疏离感。当时的流行音乐出现在电视上,这种媒介将音乐包含的一切都归纳变成相互竞争的商业影像。音乐原本声称的“更高的道德基础”轰然倒塌。

时间的车轮再往前走。我们来猜想一下2014年的某个星期六夜晚(本文发表于1994年)。到了黄金时间,15岁的约翰尼·巴德(Johnny B. Badd)一头扎进MTVR频道,等待每周虚拟现实热曲排行榜的发布倒计时。连续五周的第一名都是1953年老歌《橱窗里的小狗》的全新“暗黑”版,原始的汪汪声被采集、处理、扩展成《虚拟现石》(VR-Stone)杂志五星好评中所谓的“有史以来最疯狂、最可怕的哭泣”。

这场六分钟的计算机模拟大屠杀的主演是全国最热门的虚拟现实明星——埃尔维斯(Elvis Doggie Bag Man,这个卡通人物是个身上有纹身、长着魔鬼角的超人,以下简称“埃尔维斯”)。虽然这段视频激起了动物权益保护者的愤慨,但MTVR的高管指出,《橱窗里的小狗》中出现的生物其实都只是计算机模拟的结果。

约翰尼像平常一样为星期一晚上的倒计时做好了准备,他已经吃了三个超大的披萨、几罐啤酒和一片丧扑药(Zump)。丧扑是一种新流行起来的街头迷幻药,可以让虚拟现实看起来真实10倍。

一阵电子节拍响起,埃尔维斯尖叫着报出了节目的名称。此时,约翰尼感觉节奏像电流一样传遍了他的全身,他想象自己已经进入了埃尔维斯纹了纹身的钢铁身躯。

现在,与埃尔维斯合体的约翰尼感觉自己就像一颗活着的子弹一样,飞进一条胡同,耳边传来的狗吠声越来越大。一道闪电划过天际,照亮四周,约翰尼突然和对面的巨型比特犬四目相对,比特犬虎视眈眈地看着他的喉咙,它的下巴滴着口水,眼睛里冒出狂怒的凶光。

约翰尼心跳加速,机关枪开始扫射,他的呼喊声和狗的叫声中满是愤怒、恐惧和激动。他的双手死死扼住狗的喉咙。突然间,一切爆炸,四周变成一片冒着泡沫的血海。

炸碎的狗肉堆成一堆。约翰尼站起来,他的双手沾满了狗的血和内脏。他低头看着狗的尸体,慢慢举手握拳,庆祝自己的胜利。在他坚定的微笑中,音乐声渐渐变小。

在逐渐听不到的音乐声中,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我们什么也不是,就是条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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